口弦·我的处女作丨老松树

○ ​闫 晗

一

老家院里的酸梨树被推倒的时候，新上房的地基也落下了。我正念小学，守着这树从小米粒长到核桃大小的青果子，还没咂着滋味儿，心头着实不忿，狠狠耍了一回脾气，不声不响地窝在后院的矮墙头上，暗自较劲。但直到日头下山也不见有人来寻，柴火早在灶膛里翻了好几回身，那香味翻过院墙直像把小钩子挠得人心痒痒。

我们村里远近都是亲戚，少有什么生人来访，大人从不担心小孩出去疯完了不着家，你别看涝坝里扑腾得正欢，只要自家烟囱上窜起青烟，保准个顶个跑得飞快。今天要摆宴席，本家的孩子是不能去的，保不定此刻都在后厨虎视眈眈。好汉可不能吃了眼前亏，打道回府。一头扎进门先撞进一片云缠雾绕的境地，院里不知何时搭起了两口露天灶台，磨盘大的蒸笼坐在锅上云雾蒸腾。大姨麻利地揭下一屉黄白分明、花纹匀称的油香大花卷，底下圆胖可爱的雪白馒头争先恐后地露头。见我伸长了脖子使劲往锅里瞧，大姨扯下一块蒸馍塞我嘴里，使个眼色“瓜娃子，快进灶房去，有好吃的。”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捧了一只搪瓷大碗，挨着表哥表姐顺墙根儿蹲成一排，席面上撤下来的各色凉菜，盖上半个暄软的大白馒头，便再也顾不得旁的事了。论做席的手艺，十里八乡无不叹服大姨的，她拌的凉菜色亮、汁爽、鲜香，热菜油而不腻、咸甜适口、色味俱佳，村里无论红白事、立木乔迁，准能看到大姨忙碌的身影，如此的家庭盛会自然也是她来掌勺。一百瓦的灯泡亮了三盏，乡邻们从晌午闹到傍晚，人来得越多，场面越火热，主人家面上才越有光，大家彼此礼尚往来，今天捧你的场，明天捧他的场，活得有人气，才算活得有底气。

天已黑尽了，锅上持续沸腾着，炉膛凶猛地吞吐火焰，黄澄澄的火光印在大人们脸上描摹出喜悦的轮廓。他们很擅长把高兴的事儿炖进锅里，调进碗里，妥帖地安放进胃里，便才是真正的高兴。推倒了酸梨树的地方立起一苗嫩生生的小松树，堪堪半米出头，我们一群小孩儿盘算着明年要打松子儿来吃，我也早忘了赌气的事。

二

“金老汉家的松树，开价三千块都不卖！”村里没有什么新鲜事，一棵松树值三千块，不开花不结果，没听说过，这便成了最大的新鲜事。盛夏的日头毒辣辣的，村里的闲人从来都是自带板凳和茶缸子，此刻围坐在大松树投下的密匝匝的阴凉里，抻着脖子使劲推敲这棵树的稀奇。灶房里早就热火火地忙碌起来了，我们这一家子格外地喜爱凑在老家热闹，上房落成已有七八年了，加上东面的一间大屋，挤一挤竟也容得下十几口人小住。一到放假孩子们就像归了林的山雀，一头扎进金黄的葵花地，一整天不见踪影，大人们乐得清静。一间小院儿，隐在果树椒枝之中，恰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去处。外面日头不管多大，一下子钻进阴凉里，好不爽快，大松树没结出果子，我自然也没吃到松子儿，但它却像得了令一般疯长，如今已是亭亭如盖。苍绿，笔直，形似小塔，树干粗壮一人不能环抱，斗篷似的宽大枝叶在头顶肆意舒展，高过了屋檐，高过了隔壁二奶奶家的小二楼，投下巨大的影子呵护着小院的静谧安详。

大松树可没想到自己也有成为主角的一天。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议论着，每个人都试图最先找到它的独特之处。“这树着实不简单，你们细看！叶子有油光，泛青气，跟道旁的普通松树大不相同，怕是什么名贵品种”“依我看来，这值钱就值钱在大上，长这般大的松树不多见哦”“你们都不晓得，可奇着哩，这松树枝叶四季不落，树上鸟不搭窝，怕是有什么讲究”“对对对！如此说来就讲得通，我每次过来从不见树下有落叶和鸟粪”“怪不得老金家儿女个个出息，怕是有树灵庇佑呵”“那这开价三千都不卖就在情理之中了”……大家自认寻到了真理，达成了共识，又兴致盎然地聊了一会儿道上听来的奇闻怪事，添满茶缸，夹起板凳，各自餍足地回家去了。我听着稀奇，家里大人只道这树苗曾自发于须弥山下，许是飞鸟带来的种子，许是山上老树的遗孤，气象与周遭草木不尽相同，只是靠近道旁怕是活不长久。老舅跑货运途经此处，看着颇合眼缘，想到老院翻新正缺一颗庭中树，便连同脚下的泥土一起捧回了家。这些年里，不知是人旺着树，还是树旺着人，家里确实日子越过越好，在这偏安一隅的小村庄里算得上体面，小松树也郁郁葱葱，一年比一年壮，一年比一年高。

有一件事我们彼此心照不宣，也从不值得为外人道来：硬要说有谁保佑的话，确是有那么一个人。过路乞讨的外乡人叫她活菩萨，同村的老人总夸再没有这样的好媳妇儿，妈妈讲她人善心软咽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苦，舅舅自曝被狠狠教育过一次再也不敢宿醉晚归，我却只记得她是待我极好的姥姥，养我三年，送我上城后哭湿了门前的石头。姥姥一辈子与田地家务为伴，只略认得几个字，心里却是明月当空。她总说善人有善报，教导儿女孙辈也是严格遵循这一条。我们这一家子没有出头冒尖的人物，但总归是按着她的教导行为处事，听着粗糙的理儿，活成朴直的样儿。这松树大概也是随了她的性子，坚韧、笔挺、昂扬，自有一段气节，却又温柔地洒下满院阴凉。

（编辑：王彤 责编：王曦 审核：马灵军）